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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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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3章

寒風凜冽,刀割般劃在臉上,正月的祭祀大典剛剛結束,宮人逐漸散了,祭壇之側的燔柴爐內還燒著牲畜。

向盈步下臺階,命侍從準備馬車,連夜趕往浮池山。

她的師兄在山上為師父建了座道舍,這裏便成了貞觀的常居之所。

屋內燃著燭火,一道身影投射在窗扉上,向盈立在門外,盯著這道孤影看了許久,一時竟不敢驚擾裏面的人。

曾有同僚問起過:太祝的師父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呢?

思起在屍山血海中撫琴的貞觀,談不上人物,向盈說了四個字:“鶴骨松姿。”

直到飛雪染白了青絲,向盈聽得屋內人幾聲隱忍的咳嗽,才回過神,推開那扇門:“師兄南下了,今年歲旦,我陪師父過。”

貞觀擡眸,面色蒼白。

爐子上烹著一壺滾沸的茶,桌案前攤開一本經,貞觀正欲開口,又是一陣悶咳。

向盈立刻掩上門,將風雪阻擋在外,然後打開拎來的食盒:“這是禦膳房做的糕點,特意帶來給師父嘗嘗。前兩日我派人給師父送了冬衣,師父怎麽不披上?”

貞觀目光刺在她身上,冷聲問:“你去過辰州漵浦?”

向盈端糕點的手一滯,面上堆著笑:“師兄真能跟您告狀。”

貞觀寒了臉:“你去漵浦做什麽?”

“我只是回一趟自己的故鄉,回去祭祖,師父作何不高興?”

貞觀的手重重拍在桌案上,憤怒她至今都還在撒謊:“向盈!”

向盈神色自若,不緊不慢的把幾式糕點擺上桌,語氣輕柔:“我的印象中,師父一直都是個溫和的人,還從未與我生過氣。”她遞一雙竹筷過去,眼中蘊含笑意,“您先嘗嘗吧。”

貞觀沒接:“你派人守在漵水之濱,究竟打的什麽主意?!”

向盈望著貞觀,扯了扯嘴角,半點心虛都沒有:“我能打什麽主意?”

貞觀沈默的看著她,眼中是山雨欲來的陰翳。

“為什麽師父從來都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?也不願意對我們多笑一笑?”向盈轉了話頭,又扯了扯嘴角,自問自答道,“也是,您這樣菩薩心腸的一個人,看盡世間生死,日以繼夜都顧著替別人難過傷神,還怎麽笑得出來?”這麽多年,向盈實在了解他,“您這性子,早晚把自己給愁死,那些無關緊要的人死都死了,你何不試著看開些。”

“無關緊要的人?”這是說的什麽話!

“您看您,就是這樣,我真的一點都不希望,有一天看到您抑郁而終。”

貞觀一口氣沒喘勻,拳頭抵著嘴角劇烈咳嗽起來。

向盈忙給他斟茶,沸水兌入半杯涼茶中,溫度中和得剛剛好:“今日歲旦,我不是過來氣您的,您這本來就病著,就該好生休養。”

她說:“自我一進門,您就開始責問我,怎麽師兄說什麽您都信?”

“向盈……咳……咳……”

貞觀端著杯子的手不住顫抖,茶水灑出來,潑濕了指節。向盈掏帕子替他拭手,被貞觀拂開了,他強忍住一波幹咳:“你拜我為師,究竟存著怎樣的心思?”

向盈輕笑一聲:“連這個都要質疑了?您就這麽不信任我呀?”

貞觀氣得渾身直抖,再也控制不住情緒,一盞茶朝她砸過去。

向盈偏頭躲開了,茶盞在門邊碎成幾塊,她瞥一眼碎片,嘴角的笑意逐漸冷下去。

貞觀怒不可遏,他頭一次如此大動肝火:“你往沅江投了多少條性命?你今天還敢欺瞞我!”

向盈面無表情,坐姿端正,就像說起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:“師兄竟會背著我多嘴多舌,大過年的還給您添堵。”

“即便唐虞一個字不說,你當你做的這些事能瞞得過我?!”

向盈不忘恭維:“師父手眼通天,自是瞞不過的。可我投進去的都是俘虜,是有罪之人,是朝廷本來就要處決的。”她頓了頓,垂下眼瞼,淡漠道,“反正怎樣都是死……”

“所以你將這些人全部投進沅江,你這麽做——究竟想幹什麽?!”

向盈眨了眨眼睛,那雙黑眸無辜極了:“不是跟師父說過了麽,我去祭祖啊。”

貞觀瞠目,難以置信的瞪著她,像在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,他雙唇翕張,幾乎發不出聲音:“祭祖?”

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:“你用這些人——祭祖?”

向盈答得理所應當:“對呀,我身為族中巫儺,這麽些年漂泊在外,理應回鄉行儺儀祭祀先祖。”

“這就是你們的祭祖方式?”

向盈聞言卻笑出了聲:“我們?對,你們漢人,稱我們為五溪蠻,不受王化。呵……我一直以為師父跟他們任何人都不一樣,師父心懷蒼生,對誰都一視同仁,結果沒想到,師父對我們也存在這麽大的偏見。”

貞觀卻難理解了:“我有什麽偏見?”

“您自從得知我的身份來歷,就認定我有企圖,所以您讓師兄盯著我,然後處處提防我。”

貞觀怒急攻心:“我那是交代唐虞好生照看你,要在長安城謀差,絕不能出任何岔子,否則就是性命之憂!”

誰料唐虞竟看出了問題。

很多次,很多回,貞觀都選擇信任她,庇護她。

當年那麽小一個姑娘,眼睛比山澗的清泉還要澄澈,口口聲聲跟在他身邊叫了他許多年師父的人,怎麽會有壞心呢?

那段日子,無論行坐躺臥,貞觀常常質疑到失神:“阿盈能有什麽壞心呢?”

那孩子,向來尊師重道,心性純良。

直到現在,直到這一刻,貞觀盯著熟悉且陌生的徒弟,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
她做了一件,令他完全無法接受的事。

她甚至還反過來質問起自己這位菩薩心腸的師父:“不可以嗎?你們可以用我的族人為王朝獻祭,換我用幾顆人頭祭祀我的先祖,難道不可以嗎?!”

貞觀只覺得心疼到痛心:“阿盈,你別一錯再錯……”

她現在哪裏還聽得進勸誡,截斷對方的話:“饒是我再有錯,您也別動這麽大氣性,氣壞了身子,那這一山的怨靈,誰擔得住?”

貞觀長久地直視她,眼尾發紅。

向盈被他看得如芒刺背:“師父……”

貞觀冷了心腸:“別叫我師父!”

向盈驀然仰頭:“不叫師父叫什麽?”

“你走吧。”貞觀偏過頭,不再看她,“從今往後……”

不等貞觀說完,向盈騰地站起身,寒著臉打斷:“我走。”

說著立即轉身。

“東西帶走。”

向盈依言照做,這時候倒是順從得很,將食盒拎出門,遞給守在外頭的侍從:“回長安。”

侍從接過食盒,打開蓋子看了一眼,一口沒動:“這糕點,要不要擱在門口……”

向盈搖搖頭,淡聲道:“不領情算了。”

“先生責備你了?”

能不責備麽,其實來之前就做好了心理準備,她料到了:“說了幾句氣話。”

向盈始終波瀾不驚,想著貞觀方才的態度,和最後那句沒能說出口的氣話:從今往後……

她權當這是那位的氣話,坐上馬車,想著等哪天他的氣消了……

可是她沒等到貞觀消氣,那時剛鬧完元宵,向盈於子夜收到消息:貞觀獨自去了辰州漵浦。

那一年,大雪紛飛,數十名戴著儺神面具的侲子沖出長安城,鐵蹄踏千裏冰川,急奔辰州。

辰州漵水之濱有重兵把守,向盈帶人趕到的時候,貞觀已經倒在血泊中,渾身都是深深淺淺的刀箭傷。

她下的命令,近漵水者殺無赦。

侍從策馬沖入包圍圈,手持令牌高喊一聲:“住手——”

向盈縱身躍下馬,朝那個血泊中的人沖過去,整個人跪俯在貞觀跟前,顫著手去探對方頸脈。

人還活著,只是奄奄一息了。

“師父……”

聽聞這一聲哽咽,貞觀的眼瞼動了動,他緩緩睜開一條縫,氣若游絲道:“別叫我……”

她聲音很輕,實則帶了責問:“您來這裏幹什麽?!”

貞觀氣不勻:“我來……看看……”

向盈抑制不住的發抖:“您來看別人做的孽,還是看我做的孽?!”

嗓子裏好似堵著一大口濃血,他連發聲都艱難,含糊道:“向盈——”

向盈抹掉臉上兩行淚痕,又去蹭他頰邊的血跡,看誰的都無所謂,她硬聲道:“您現在看完了?我帶您回去!”

“不——”貞觀根本抵抗不了,那些箭尖上面塗了毒,哪怕沾上丁點兒都會被麻痹,他竭盡全力想要阻止向盈:“……鬼葬之墟……”

向盈直直望進他眼底,厲聲道:“他們是我的族人!”

這一次,貞觀終於看清她眼中那抹最深沈的恨,恨不能殺人飲血。

“殺我全族,還捏造說什麽舉族外遷,實則呢?實則是舉族遷葬!”

於是他便知道,她永遠都放不下了。

貞觀緩緩合上眼,沈沈墜入一種無望中,仿佛陷入無垠的黑洞。隱約間,似乎聽見一個輕盈的聲音在他耳邊說:“師父,您把輿圖給我好不好?”

原來——

你是為了這個——

唐起似乎聽見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,輕輕落在他心上,隨即眼前一黑,畫面驟然消散。

秦禾與南鬥也目不能視,後則楞了一下,顯然無所適從:“怎麽回事?”

“太虛幻境。”秦禾淡聲開口,“是逝者的執念。”

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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